记忆里总有一些奇妙的痒处,可惜在山重水远的异国够不着。
今晚,我终于触到一处,盛暑的夜晚,弄堂深处,远离繁华的寂寥一角。
 老地方,一盏维持着小家子气的路灯,微弱的光下,我居然老远认出她来。 她依旧保持着马路乘凉的习惯,安闲地坐着。一身软软的香云纱,无袖短衣加长裤,虽 分辨不出颜色,但让我想起“»遥轻罗小扇扑流萤”ª牧的古典境界。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,竹椅似曾相识,怪不得泛出那么深厚的橘黄。 我在迟疑,忙着在脑海拼凑得体的问候话。
八十岁的她,却在昏暗中向我打招呼:“你回来啦。”声音依旧尖亮,象在厨房一个不小心,把钢精锅摔在水泥地板上。我一惊,缩了一脚。
 “是的。”我面对着她。她语气的平淡教我失望,我好像不是远客,而是每天从她门前经过的买菜大嫂。她的眼光有点奇特,正对着我,却不在看我,而在注视迷茫的另一重时空。所以,我断定,她看不见我充满今昔之感的脸。
 “是去美国吧?”她问。“嗯。”我说。 “大龙知道会开心的。”她说完,把手里的扇子搁在膝盖,发出一声长叹。
 沉默。我抬头,被弄堂挤成窄窄一条的天穹,成了繁星的河床。
我一开始就预计她要提到早逝的儿子,但想不到会这么直接,而且一下子把我牵扯进去。我找不到说词,手不知往哪放。
几个在附近乘凉的妇女本来就好奇,看到这一幕,更来了劲,悄悄议论开了。她转过头对她们说:“记得不?隔壁弄堂六号的小姑娘,我家大龙的好朋友。”
“大龙”似乎是约定俗成的忌讳,能言善道的弄堂女人,都尴尬起来,又陷于沉默。几分钟以后,终于有一个大著胆,有点勉强地笑道:“阿婆你老糊涂啦,这位妹妹最多30岁,你家大龙要是也四十好几。那个时候,小妹妹你十岁不到,是不?” 我点点头,蹲下身来,靠在竹椅旁,像小时候听她讲故事,贴在她耳畔说:“阿婆,我常梦见大龙哥哥。”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嗡嗡。
 阿婆当然听不见,大声地自言自语:“是啊,是啊,囡囡小时候就是嗲妹妹。喜欢我们大龙,我们大龙也交关喜欢她!” 弄堂的灯光一下子朦胧起来,乘凉的女人成了幢幢影子,原来眼里涌出泪水。
我的声音发颤,大声问:“阿婆,你都知道?”她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:“我家大龙,俊气,一身栗子肉,听话,老实,孝顺老人”旁边的女人,都不插话,很扫兴似的,找个借口,相继拿起板凳离去。
没有人发觉我的忧伤,即使发觉,谁会在乎? 弄堂里,只剩下我和她。她不再说话,是乏了,还是在记忆的死胡同里出不来?我问阿婆,你还住对面的汽车间,没拆迁啊?她摇头:“拆迁干啥,住了一辈子,我们大龙的衣服,还留着。”
时光倒流25年,她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,也就是民间的“马列主义老太太”,听说在文革中风光一时。她生下三个女儿,不甘心,咬牙一搏,第四胎才是男的–大龙,当然不敢再超生,大龙是她夫妻百般宠爱的独子。
大龙长大后,英俊健美,书没读多少,早早进了近郊的钢铁厂,仗着根正苗红,得到提拔,前途看好。大龙每次骑自行车进出,总吸引住弄堂女人们的眼光,虽然大龙一家住在弄堂最蹩脚的汽车间。大龙是母亲的骄傲,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大龙身上。
 70年代末,我作为小学的课外活动积极分子,而这位居委主任担任校外辅导员,我自然常常上门和她联系。进了她家,看到大龙,慢慢熟了。后来我去她家,不再是找她,而是去看大龙。那时我十岁,娃娃和哥哥一起玩,他在街上给我买过几次冰砖,还送给我一对红蝴蝶结,这都被她侦察到,还一辈子放在心上。
一个可怕的夜晚,大上海无来由地刮起人造“台风”──在言必称“阶级斗争”和“无产阶级专政”的年代,最恐怖的灭罪运动,尽管文革已经结束。 大龙被捕,据说因为参与盗窃钢材,小小居委会主任罩他不住。很快听到弄堂里的老资格干部说:“刮12级台风期间抓的,常常是”言下是:性命堪虞。
 果然,法院的判刑布告贴在居委会的公告栏上,大龙榜上有名,名字被打上要命的红大叉, 没几天,我在上学的路上,看到大龙的爸爸,红肿着眼睛,捧着一只小小木盒回家。她没在旁边,听说在家病得起不来。我尾随着这个可伶的男人,一路上,没见谁宽慰他一句,倒是在路口捡垃圾的老婆婆趁旁边没人,喊了声:“侬勿要难过。”他含泪点头,带着比哭还难看的苦笑。
 那天我马上长大了,因为懂得万箭钻心的滋味。
后来,她病好,出门走动了,走路却歪歪斜斜的,说话前言不搭后语。但人们并不认为她有什么不正常,人不是会老的吗?老就是这样子,其实,算来才50多。 谁也想不到,弄堂的居民中,数她最长寿。冬青树落下许多茬黄叶,许多许多老人离开人世,她的老公早早撒手了,她却还在眼下的夏天,悠悠然地乘凉。
蟋蟀在叫,窗棂映着的奶黄色灯光次第熄灭,夜深了。她突然惊醒过来,紧盯着我,逼问:“囡囡,你能见到我家大龙吗?” 我无言。
尘归尘,土归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