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2层楼上的"广玛诺"

曾宁

 

155年历史的唐人街,如果非来不可,我爱选万里晴空的日子。艳阳下,破旧褴褛的景物輝映出了色泽,不再那么触目惊心。也正为这缘由,紧靠唐人街的金融区,我很少去,栋栋摩天大厦下的庞大阴影里,日头越是灿烂,它越是黑而冷。然而今天首次登上金融区里美国银行大厦的第52,俱乐部里,是一个驰名西海岸的酒吧。

        吧台而坐,透过三面落地玻璃窗,眺望金山湾澄碧如玉,波澜不惊地卧在远处。金门大桥、天使岛、金银岛、雪白的游艇、蔚蓝如梦的海水,在周遭围绕着。听说,在阴天,自此处,欲穷千里目,只见云雾如带,缠在大厦的半腰,恍惚间,仿佛置身于峭壁之巅。但此刻,能见度甚高,风景放眼尽收,渗上了蓝靛的阳光,浓稠如牛奶,于鳞次节比的屋顶间隙中流淌,这里化为一道暗红,那里拥出一丛新绿。

       "要喝什么?"邀我前来的男士,优雅地作出绅士的姿态,殷勤发问。我回答:"随便吧!"确实的,眼下是午后,我刚刚和朋友在咖啡馆聚会,喝了不止一杯咖啡,不能再喝。善体人意的男士自作主张,替我要上一杯名叫"广玛诺"的干邑,据说是水果香甜酒中最具深度與广度的要角,也是鸡尾酒中的魔術師。在这巍峨的所在,坐拥全球著名的金山湾佳景,只有法兰西驰名天下的干邑,才配得上如画江山。广告词说,“广玛诺”一喝下去,世界就会发生变幻。

        面前的杯子,大得出奇,状如未开苞的荷花。一盎司干邑,浅浅的一层,在杯底透出和悦的金黄色。我手握杯子,让奥微的体温传递到酒里去。我的酒伴,是这儿的老主顾,说着得体的场面话。他是官场中人,不得已也好,习惯成自然也好,只能这样,尽管他的内心深处极其厌烦这种把所有交往变为"应酬"的习惯。为了感激他的好意,我以我的角色成全他的"正人君子"形象,娴雅地品着酒,轻轻地搁下杯子,支颐静静聆听他的议论,关于昔日选读的法文,关于大选—–

       事业为重!身居要职的男人,准备将来跻身要津的男人,总要周期性地向自己和全世界郑重宣布:"俺是正经人!"我不能玩世不恭,又耻于玩世过恭,只好保持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 却无端地想起一首歌词:"—-假如我找个比你更强的,那就撕碎你的心!"

        为了呼应他的妙论,我""了一声,就势端起酒杯,且荡了荡,酒在玻璃壁上绕出一个个涡旋,陈年白兰地的醇香幽幽散发,柑橘的妩媚娇甜以及隐隐约约地,我钟爱的玫瑰花香似乎也掺合其中,执拗地钻入鼻翼,渗入毛孔。我仰头喝下大半,齿颊盈满诱人的甜,紧接着血管里有酒精喧腾,一种力从胃部直扑脸颊。微汗沁出。羞涩的脸庞,绽放出一朵朵奇异的红花,灼热执著地粘在体内,久久不退。剎那间,两颗泪滴落在酒杯。而酒色,依旧是美丽的橙红,表面泛着细腻的金色。我仰头喝光,更强悍的热碾过喉咙。

        我凝视空杯。不复承载美酒的玻璃器皿,失去诱惑力以后,无聊地折射斜射的阳光,颜色如虹。抬头看,远处有物跌下,空寂的酒吧,回声左冲右突。随即,我的面前发出不易捕捉的细微声响,啊,酒杯出现裂纹,细如发丝,纹路如蛇,把阳光折叠出更诡异的色彩。我伤感起来,莫非酒杯也懂得"不教人间见白头"?感到,这杯度数不低的干邑,在我的心底也制造了一条裂纹,极难察觉,但我知道它在哪里。

        和男士告别,衷心感谢他的热情款待。下楼前,再瞥一眼海水里的天使岛和蓝得教人绝望的海水。上世纪初,天使岛上的移民羁留所,关押过我们的先人。一些人不堪长期被拘禁,企图泅游到海岸,却无一例外地沦为波臣,因为这里的海水,一年四季的冰冷,无人能够抵御。

       ——–如果早生百年,我愿化海底水妖,以甘醇的"广玛诺"取代咸苦如移民之泪的海水,我畅游其中,以酒一般的歌声诱惑囚犯,让他们投入大海,再托起他们,送到幸福的彼岸—–